——六十四年前的往事

作者：陈勇礼

主播：宋春献

编辑：东方女儿

图片：网络

六十四年了，还记得扬子江边山城上新街石梯拐角处杀鳝魚那位小姑娘，因为脸色偏暗(可能多天未认真洗脸)，我把她称为“黑牡丹”。据说牡丹花曾是武则天甚喜之花之王“国色天香”，故冒昧将小姑娘留下如此称谓。其实，她的容貌身材毫不逊色于堪称国花的牡丹姿色，更可贵的是她小小年纪勤劳懂事善解人意慈悲为怀的心地品性。

六十年前我上学西政，一次年级輔导老师带领我们到山城作校外社会考察。那是一个激情澎湃的岁月，人们在烈火中燃烧，校园里大批大斗的氛围正沸沸扬扬。为什么要走向校外，不理解，不发问。说他是老师，也只有大约二十七八岁的年纪，听他自我介绍年前刚走下武大哲学讲台，因补空缺，来西政教逻辑学。对刚入大学的我们，对逻辑学是陌生的，正如对这位老师一样。

这次社会考察基本上是自愿选题，有的同学因要赶写揭发批判的大字报，组织筹备批斗大会，全班三十多人只十一二人愿意走向街头。这位老师说，自愿很重要，体现了自由之思想，独立之精神。后来因这句表白，不知是何人或几人告发到院党委某要人处，马上被当作?派言论，遭到连连不绝的口诛笔伐，大字报万炮齐轰。不久这位老师成了“反动阶级的吹鼓手”，戴上了一顶帽子:“极?分子”。这是后话了。

这次“考察”，基本上是流于形式，真的成了“自由”之行走，“独立”之选题。我也才有机会漫步走到了上新街。上新街已远离了新字，沿街多是陈旧低矮的砖瓦木板房，七八处小洋楼已易其主，从资本家旧官僚的手中转成了公家的办事机构。黑牡丹是前两年从乡下自流到此的外來户，爹妈在一家皮鞋厂先是当勤杂工，因勤于好学又刻苦，很快成了技术骨干。东家是远亲，办了一处小作坊，很高兴留下这对夫妇。黑牡丹跟着父母暂居山城，年纪十四五岁，却不能上学，加之父母收入低微，哪能供她走入校门。黑牡丹从小在农村田地里游玩劳作，不知不觉学会了抓黄鳝抓魚鳅，也会杀会剖。她做梦也没有想到，这竟成了而今在上新街生存的特别技能。

走到黑牡丹杀黄鳝的地摊前，一行三位同学竟被黑牡丹美丽的容颜，婀娜的身材而惊叹。十五六岁的未成年少女，没有华丽的穿戴，那头型发式五官，端庄的仪态，没有半点不适，将古典仕女和当今淑女熔塑一体，处处无不显现着天然的匹美，如刚跃水面的芙蓉，晓风微雨的牡丹，落落出众，卓尔越群。猜不透是天意还是宿命，一个说不清的绝美的奇葩。在心底我已遏止不住一次次惊呼一次次叹息，“人间的真美啊！可惜淹淪在贫穷困苦之中，难道她会就这样在上新街石梯边杀鳝魚走完比生吗？”

在窄小的石梯边，这里却是一个銷售鳝魚和屠宰摊点，一把長条木板凳，上摆一把小刀，一颗铁釘，一把小錘子，侧边地上左是一盆鳝魚，右是一盆冷水，板凳下已堆了不少杂乱的鳝魚头骨及体内残渣。因小姑娘的引力，三人不约而同驻足不前。刚站定，则有三五个十岁左右的男女小孩來搜罗地下的鳝魚残物，相互间很有礼性，不是争抢，几双小手各自对地上残渣慢慢地一一搜拢，有的装在污黑的碗里，有的捧在几片青菜叶中...那稔熟而自然。

说不清是一种忍不住的怜悯还是惊诧，我上前两步，走到黑牡丹杀魚摊前，问，“小姑娘（我虽然是一个大学的学生，其实我同她年龄相当，不知用什么称呼恰当），他们是你的小弟妹吗？”说着用手指了指蹲在傍边搜鳝魚残渣的几个小孩。

黑牡丹抬头望了望我们，突地显得十分紧张又羞涩，忙又低着头，双眼看着已躲到身后的男女小孩，摆了摆头，细声细气地答道，“不是”。

回答是简洁而明确的。却引来了更多的猜测和疑问。

“他们是哪里来的？你认识吗？”同来的一同学又开腔了。

“我不晓得，凡正他们天天都要來，來了就这样...”。黑牡丹一脸显出了一种遏止不住的难言的缅腆。

“他们都没上学读书？”我已油然生发内心格外的同情和好奇。

“读啥子书啊，几个小叫花子，活下來都不容易啦！”没想到黑牡丹很沮丧而愤愤不平的说着，“前几天就死了一个。别看几个小叫花子讨口要饭，只有讨点残汤剩水救救他们的命啰！他们把这些黄鳝残渣搜回去洗了洗了熬一碗汤...”哽咽着没有再说下去，眼里泪花滚滚。

黑牡丹是一位难得一见的小美女，她穿着浅淡的蓝布衣衫，不但陈旧还很不合身，在她瘦小的身上显得过分宽大，不知是揀她妈妈还是婆婆的旧衣护身，肩头还缝了两处补疤。这些与她天然的“牡丹”之秀很不匹配。粗略地看一看，她别样而出众的外表，令人难忘，不舍转头。如用形容词或成语之类，什么沉魚落雁羞月闭花倾国倾城婀娜多姿亭亭玉立楚楚动人窈窕淑女...虽不过分，却仍感不够，要是生在皇室，那是天仙一公主，生在富贵人家，是掌上明珠一千金。可惜，父母是穷贫小民，红颜命苦早当家。三人不仅因黑牡丹的美丽而留连，更因她善良慈爱的心灵比天生的外表更感人更珍贵而忘返。爱美惜美乃人之同心，何况都是年少气盛阳刚的小伙，正值青春韶华。

此刻，不能不使我感到汗颜感到惭愧。我们是因沉醉于赏识着黑牡丹外在的美而驻足，缺失了深入探寻她心灵的深处美好。我们不是纨褲子弟，不是街头混混，社会主义新中国的大学生啊！应该思考一些什么，追寻一些什么。

这虽不是一次名正言顺的社会考察，却意外地深深地给我上了一课。联想到过去也曾看到过一些叫花讨口的少小老残，在回校路上，内心已有多少压抑不住的感慨，便发了一番激情，“为什么政府不舍得花点钱，让这些讨口叫花的小孩有机会上学读书呢？我们是社会主义的新中国，不是旧中国，救济救济这些小孩，这就是具体的为人民服务…...”。

没有想到，就这么几句话，同行的另一位同学背后放暗箭，添油加醋向学院主持反?运动的政要告发了我。

后来的结论是“污襪社会主义新中国”。还深入分析如下，那些小叫花子是什么人的子女？他们的父母是什么阶级成分，有什么重大历史政治问题，同情这些小讨口，不但是资产阶级的虚伪的仁慈善心，而是从根本上丧失了革命的阶级立场，充分暴露其思想深处对党对社会主义对新中国的不满，是地地道道的严重的政治问题。

在热火朝天，激情燃烧的反X斗争的日子里，难逃厄运，大字报炮轟，大批判批斗，必成众矢之敌，会被批斗得“五体投地”“狠狈不堪”“遍体鳞伤”...直到“缴械投降”“低头认罪”，自骂“罪该万死”。苍天开眼，可怜的幸运降临，不知是哪位手握生杀大权的政要，发话了，说“此生年龄尚小(时十五足岁)，可以不予重处，留在班级内批判教育”。

此刻我真想呼喊“谢天谢地！感谢这位圣贤！”默默等着“批判教育”。

所谓“批判教育”，终成了一场虚惊。因为这个政治任务交给了班党支部书记。此人同我一个寝室，是已成婚有子的转业軍干，河北人，四九年初参军，当时刚读到初中二年级，到部队也算是文化人，五四年转到地方一个县里任文教科副科長。五五年他下农村建农业高级社，态度冷淡表现不积极，被当成“小脚女人”，挨县委书记批判。心不服，口不言，到五七年春便趁书记外出，找到分管宣传文卫口的副书记要求准许去考大学深造。庆幸他有参军公干的履历，得以调干生的名义走進了政法学院。

他是班里的党支部书记，我不是团员，更不是党员，只当过少先队员。他平常不以党支书自居，勤奋好学，牢记自己读大学的初心。就这样他同我走得很近，因为我毕意是从幼稚圆小学初中高中走出來的，在他的心目中我是“有真才实学”的大学生。加之λ学后初考测试各门学科卷面都批的是“优”或“五”，他更有接近我的由來。特别是他因“小脚女人”的往事，挨过批，受过冤，对我自然产生了一种同情心理。这次上锋下达的“批判教育”，在他两次“个别谈话”的庇护下竟变得无声无息，不了了之。

第二学年，班级调整，这位党支部书记调到另一班。从此，我常常念想着保护过我的同学书记。以后我每次学年鉴定，兔不了一段文字“该生政治不可靠，阶级立场错误”，直到毕业。当走出校门前夕，学院管鉴定的人把当初这段文字作了一些改动，从此進入档案的鉴定文字便成了“该生政治不可靠，不能到政法战线工作，可安排到其他非政要部门内部控制使用”。这段暗地里加在我命运上的文字，一直延用到上世纪的一九八O年，因为我终于在这一年成了一名中国共产党党员。八一年转正了，三个月后我突然被任命为县委常委兼宣传部長。

想不到此亊又惹起了一阵不小风波。有人一次又一次找到县委领导，忿忿不平告状了，“一个政治不可靠的内控人员提成县委常委，为什么？”没有人问我，也没有听到有谁站出來公开回应这种状告。

一切都成了过往，该忘记了。可是，至今还没有忘记那位少女“黑牡丹”，因为后来不少故事都是缘由到上新街看美女黑牡丹而引发的。黑牡丹，虽然后來因你而舛运连连，我没有忘记你，我不埋怨你，还有点浅浅的念恋着你。真想说几句，黑牡丹，你是人间罕见的又一奇美，如欣赏蒙娜丽莎一般目睹了你的绝色美丽，带不走你，却已深深刻在我脑海里。我只有在心底衷心地祝愿你靓丽永驻，青春常在！以此表达无限的心意，继续留下这段奇妙的巧遇，美好的记忆...期盼能再次目睹你的美丽...。

作者简介

不好说得，退休一老翁，夏日于大巴山下。

主播简介

宋春献，医院儿科主任医师。喜爱诵读、合唱，以声音抒发情怀，感恩社会。现为中华世纪文学传媒主播，并担任国内多家媒体主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