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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在画室画葫芦，父亲陪着坐在藤椅上翻看杂志。

茶壶里泡着碎银子。

厨房锅里蒸着大包子、芋头和红枣。包子馅是白菜猪肉粉条木耳，里面搁了十三香。

菜板上一罐子新制的腌白菜，香油炒制，足足用了一碗姜丝、一碗辣椒丝，一碗醋，一碗酱油，一碗糖，一袋芝麻，味道是酸辣甜香。这是母亲每年初冬必做的，每餐一小碟上桌，开胃。

2

母亲画葫芦，有十个年头了。

她画画很自性，也很用功。她说：我画画不在乎流派，只要从中得到快乐。我的画，是我精神的述说。模仿他人，嚼人家嚼过的馍没味道。

她的画通常构图饱满，用墨着色酣畅淋漓，灿烂，喜庆，却不俗气。母亲早些年在照相馆就和色彩打交道，那时的照片是黑白的，色彩是后期人工涂描的，母亲就擅长这道工艺，对调色和色的搭配有独到的心得，或是说天赋。这些于母亲之后的画画是相契合的。

母亲画画，尤爱画牡丹，用色喜欢绿色、白色，甚至黑色，大红和粉相对少些。但生命的欢欣跃然纸上。

母亲的画，吸引到许多喜欢的人，言说母亲画的牡丹，大气不失亲和。母亲的画生出的这种魅力不是潜心于程式化的绘画理论中得来，也不是仿效文人画重意不重形的任性得来，来自于母亲天性的执着，她的执着是朴实的，也是绚丽的。

这与母亲自小与戏剧结缘有关，在母亲原本朴实的生活境遇中，戏剧如同锦绣包裹住她萌动的理想。当母亲拿起画笔，没有觉得画画与她遥不可及，只是一门心思的用功，母亲觉得，笔下的色彩，就是内心的倾注。有专业人士跟母亲说，你的画这里应该怎样，那里应该怎样。母亲倾听，但不顺从，母亲明白绘画一定是个性的，画面如何布局，如何设色，烘托出什么气氛，是由自己的心性决定的。

父亲说，他从母亲的画里看到一种美学，这美学不是艺术上虚无的美学，它是生活中实实在在的描摹，很温暖，又坚韧。

母亲的画不是单纯的画，内里有母亲生活的经历和对生活的感悟。

每天母亲四五点钟起床画画，画两个小时再去公园唱戏，然后从市场拎着一天的蔬菜回家。

母亲一直希望我学习绘画，我哪里有她那股子劲儿啊，日日懒着，日日推脱。

后来我想，可能有些东西是没法继承的，比如：父亲的修养，母亲的画画。每个人天赋秉性不同，做人做事便也不同。

3

母亲每年都种葫芦，喜欢大亚腰葫芦，从千里之外的北京淘到种子，把种子分给有条件种植的亲朋好友，约好收获的葫芦送与母亲，母亲画好葫芦予以回报。我们看到母亲为了春节前画好葫芦送亲友，日日辛苦，而母亲却日日不停地画得开心。

对于磨盘葫芦、瓢葫芦、苹果葫芦，母亲不怎么喜爱。

却是我的喜欢，磨盘葫芦可以做收纳簸箩，有缘得到一个大磨盘葫芦，直径得有个三十公分，将上部横向切割开做盖子，盖子围绕龙头的位置刻一朵荷花，荷花右下角雕一枚“如意”小印章。下半部分环葫芦一周雕十二尊盘坐观音，涂上大红色。瓢葫芦纵向切割成两半，用来舀水或者做面瓢，瓢上刻“连年有余”或者“花好月圆”的印章。苹果葫芦做储物罐子，雕刻上花鸟鱼虫，也是不错。我平日里喜欢用葫芦做成物件。

母亲唯好在葫芦上画画，葫芦架上的葫芦，从来舍不得吃，葫芦花开时节要踩着梯子爬上爬下给花授粉，一年下来，能得着三五个称心的葫芦就算不错了。秋凉摘下的葫芦要刮皮晾晒，这些事情多是父亲帮忙。

葫芦要干透，才可以作画，所以年底是母亲最忙的时候，通常画葫芦到深夜。母亲画牡丹是工笔画法，程序繁复。葫芦又不易着色，要一遍遍地涂描，很费时间。

画好还得用清漆封色，又得涂个三五遍，一批葫芦完工就到春节了。

4

春节分葫芦，是家中非常隆重的事，相比较母亲做的肉丸子、耦合、虎头鸡、猪蹄冻，葫芦才是重头戏。每个人悉心地从她画制的葫芦里选一件心仪的揽在怀里，不再撒手。

有意思的是，抱着自己的葫芦攀比着别人的，羡慕着别人的，说你的比我的好看，你的怎么那么大，你的色彩多好啊，待要是提出来互换，又断然是舍不得。

回到自家，选出适宜的底座，摆在显眼的地方。

我多年的葫芦收藏，妥妥地放在柜子里，只在来了情投意合的朋友方拿出来显摆一番。一边显摆，又一边暗示人家，葫芦是不送的啊。眼见着看葫芦的人欣喜明朗的面孔登时黯淡下来。

5

今年葫芦丰收，多是父亲的功劳，葫芦生长的半年里，浇水、除草、喷药、授粉，一样不马虎，葫芦下来，还要逐个给葫芦去皮。父亲做事认真，付出的辛劳，母亲是疼在心里的。

快晌午了，母亲还在一笔笔地画葫芦。

我跟妹在客厅里一边喝茶一边翻看报纸。茶是母亲沏好的，这次不知放了什么花，喝起来香味清淡，比小茉莉更馨香。

听到父亲跟母亲对话。

父亲说：这次葫芦画法跟以往不同呢？

母亲说：哪里是不同呢，还是那朵牡丹花，不过是叶黄了绿了，花红了黄了的。

父亲说：倒也是呢，不过是开了败了，败了开了的，没什么不同。

母亲话题一转问：包子熟了没，我怎么闻见红枣的味道了呢，甜甜的。

父亲一边起身一边说：哪里是红枣啊，分明是包子熟了，有肉香呢。

只听母亲唉吆一声说：坏了，调馅的时候白菜里忘记搁一点韭菜绿或者胡萝卜黄来调色呢？

父亲说：无碍，无碍，这是吃饭，哪里就是你画画那么讲究呢，非要一枝子绿来配一朵红，用白来点缀一下黑。吃饭，紧要的是味道。

母亲也不示弱说：怎么就没关系呢，你没见“色香味”，“色”排在第一嘛。

父亲回她：你没听闻，佛家说，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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