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林稗演第一回赏名花丽词咏妃子题驿
仙姿富贵落凡尘,占尽东风第一春。 不共百花争艳色,倾城倾国本天真。(1) 开卷这首诗咏的牡丹花。牡丹本名“木芍药”,在唐朝后才有“牡丹”之名,国色天香、雍容华贵,乃群芳之主、花中之王,和大唐的的精神风貌很相似。 牡丹花在唐时尤称繁盛,很多资料均有记载,此不赘述,仅举一例:唐人康骈撰《剧谈录》卷下有“慈恩寺牡丹”一则,大意是: 唐武宗会昌年间,朝士数人慈恩寺赏花后感慨:牡丹虽好,但也只浅红与深紫等数色,从未听闻哪里有“红之深者”。这时院主老僧过来说:“安得无之?但诸贤未见而。”于是带他们至一极隐蔽去处,内“有殷红牡丹一窠,婆娑几及千朵”。众人叹赏良久,老僧道:“我用了近二十年时间培植这窠牡丹,‘保密’工作一直做得很好,今天无端让各位看见了,还不知道今后会怎样。” 到了晚上,便有“权要子弟”也来赏花,还约老僧出去曲江边漫步闲话。正聊着呢,忽然有小和尚跑过来说:不好了不好了,有“数十人入院掘花,禁之不止。”老僧听罢,赶紧往回跑,刚好遇到一大群人正把掘取的牡丹往外运,见老僧回来,便对他说:“我们知道您这里有名花,家中人都想看,提前说怕您舍不得,所以不告而取,留下黄金三十两,蜀茶二斤,当作报酬。” 可见牡丹在唐时之名贵。刘禹锡有《赏牡丹》诗言: 庭前芍药妖无格,池上芙蕖净少情。 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牡丹花最著名的两件事,还和两个著名的“女人”有关,一个是武则天,一个便是杨贵妃。 话说唐玄宗开元间,御园内兴庆池“沉香亭”畔种有红紫浅红通白四本“木芍药”,皆是极贵极稀品种,甚为罕见。某日,四本牡丹一时俱开,艳色满园、幽香浮动。 唐明皇与杨妃都是极爱牡丹之人,闻得花开,游兴顿生,遂传旨令众臣同游,并召“乐圣”李龟年选梨园弟子色艺绝佳者一十六人,大家一起望“沉香亭”聚齐,共赏奇花。 众人赏得那叫一个开心。这时候得有“音乐”啊,于是李龟年率梨园子弟准备开唱,却被玄宗拦住了: “赏名花,对妃子,焉用旧乐词为?” 那意思,得找人写能流传千古的新词章,才对得起如此盛事啊。 找谁呢?玄宗心中当然是有人选的,可放眼一望,群臣都在,唯独这位,不见踪影。 这人就是李白,当时正干着类似“文学弄臣”的事儿:翰林供奉。 玄宗便说:李白这货怎么不在?快把他找来写诗。 于是李龟年“持金花笺”,带一帮人满长安城找李白,终于在一家酒楼上逮到了,进去一看,这哥们喝得烂醉如泥,脱帽露顶,斜卧毡席,鼻息如雷,正酣然大睡,身侧不知堆了多少空坛干盏,满桌的杯盘狼藉。 众人好歹算把这位“诗仙”加“酒仙”给弄个半醒,但脚软站都站不起,龟年同学只得吩咐:搭个软轿,把李学士抬回去再说。 这段场景,李白的好哥们老杜描述得最形象: 李白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 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2) 且说李白被抬到“沉香亭”御园,还在“半梦半醒”之间。玄宗一看,这德行怎么能拿笔写诗啊,遂命人“以冷水沃之”,先弄醒了再说。 可李大诗人实在喝太多,这一折腾,胃里受不了,翻江倒海,“哇哇”就吐。李隆基一看,赶忙命人拿过自己用的御巾给李白擦嘴,并吩咐御膳房熬制一碗“醒酒汤”,亲自调试、吹凉,让人喂他喝下去。 这下李白总算清醒了,应该可以写诗了。但这货“事儿”太多,还是不肯动笔,对皇上说,自己脚上这双官靴穿着太难受。 玄宗就说:“那就把官靴脱了”。 李白便去看皇帝身边的高力士,只说俩字: “去靴!” 高力士气不打一处来,心想你小子也忒他娘的狂了,这么多太监宫女侍从你不喊,偏偏喊老子给你脱靴子,你这不是当着皇上和众人的面出我丑、让我下不来台吗?我高力士哪里受过这等鸟气? 但看唐明皇那意思,李白太受宠了,这时候不好惹他,于是只得忍气吞声把李白两只靴子都脱了。 事儿还没完。李大诗人“得寸进尺”,还要贵妃娘娘杨玉环亲自捧御砚递到自己面前,才持笔在手,文不加点,风走云行,一挥而就,清词丽句,遂泉涌而出。 这就是千古绝唱的《清平调词》三章: 其一: 云想衣裳花相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其二: 一枝秾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 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 其三: 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 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 李白新词谱就,看都不看,把那支还存了残墨的玉管随意向后一抛,也不知落到谁人身上,溅了哪个官服上一身污渍,只唤内侍宫人取酒,接茬儿喝。 这三首《清平调词》写的确实是好,可谓“语语浓艳、字字流葩”!玄宗看罢,高兴啊,命李龟年依韵而歌,听得兴起,还取过随身携带的“紫玉箫”,亲自演奏一番。“上自是顾李翰林尤异于他学士。”此正是: 典章文物越千年,丽句清词众口传; 只可仙山访名迹,凡间谁似李青莲!(3) 这大概是李白生命中最“高光”的时刻之一,又是“龙巾拭吐、御手调羹”,又是让“贵妃捧砚、力士脱靴”的,很过了一回瘾。千百年来,恐怕找不出第二个人有这等本事,能把皇帝、贵妃、权宦这三个当世权位最重者玩得团团转。 但李白却也因此而毁了自己的仕路宦途。 李隆基、杨玉环没把“调羹、捧砚”当回事儿,但高力士不干啊,记仇了。也难怪,哪有李白这样当众“羞辱”权宦的?高力士自然没能力杀了李白,但“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早晚得寻个机会,把自己失去的面子,找补回来。明的不行,就来暗的;自己弄不成,就挑拨比自己更强大的人弄。 话说杨玉环对李白这三章《清平调词》喜欢得不得了不得了的,有事没事就要吟哦一番。这天小杨又在吟诵,当吟到第二首的最后两句:“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时,高力士偶过椒房,恰好听到,便转入来对杨妃说: “哎呀,这个李白可是借诗把贵妃您好好羞辱了一番啊,我还以为贵妃对他恨之入骨呢,不料竟如此抬举他!” 小杨没明白,便问:“怎么讲?” 老高便说:“您没看出来吗?这个李白在诗中借赵飞燕比贵妃娘娘您啊,这不是贱之甚矣又是什么?” “不怕没好事,就怕没好人!”听老高这么一说,小杨仔细一琢磨:还真是这么回事。赵飞燕是汉成帝的第二任皇后,狐媚惑主、陷害先后、擅恩争宠,最后落个“被贬自杀”的结局,可是出了名的“一代妖后”,这李白竟敢以赵氏比我杨玉环,叔可忍婶不可忍! 于是说:“何翰林学士能辱人如斯?”便从此对李白怀恨在心。 打那儿以后,唐玄宗每每要封李白的官,杨玉环便哭哭啼啼找李小三儿诉苦,说这个李白太不像话,如何借写诗挖苦讽刺自己,皇上你得给奴婢作主啊。女人的本事,一哭二闹三上吊,百试百灵,何况老李对小杨的宠爱正如日中天,她这么一哭,所谓“梨花一枝春带雨”(4),可怜兮兮又楚楚动人的样子,等不到用第二招,这老李哪还受得了?早妥协了,便从此打消给李白官作的念头。 此事详情最早见于唐李濬撰《松窗杂录》中,不得不说,写得曲折生动,千百年来一直作为李白天才盖世、嗜酒狂放而又蔑视权贵的典型案例被后人争相传诵。李白一直作不成官,也被归结为杨玉环和高力士从中捣乱和作梗,就连新、旧《唐书》这样的正史也如此记载(5)。 但事实如何呢? 实际上高力士这个人,一直忠心耿耿陪伴着玄宗,虽权倾朝野,却从头到尾都很小心翼翼,没见他害过人,也没犯过大的过失,算得上恪尽职守,被誉为“千古贤宦第一”。“安史乱”后,高力士为人陷害,离开玄宗流放,遇赦回归,途中得知太上皇(即玄宗)崩逝,竟“北望号恸,呕血而卒”,活活哭死了。 高力士与李白也确曾有过交往。据唐范传正作《李白墓碑》云:“(明皇)泛白莲池,公(李白)不在宴。皇欢既洽,召公作序。时公已被酒于翰苑中,仍命高将军扶以登舟,优宠如是。”“高将军”就是高力士了,因高力士被封为骠骑大将军过,玄宗有时也“不名而呼将军”。范传正是李白好友范作之子,因此这段墓志应该最接近历史真相,但其文并未提及高力士因“脱靴”而挑拨杨妃生事。 很多后世学者考证认为“挑拨”之事并不存在,是一些“无聊文人”的杜撰,借李白抒发某些“情绪”。自古“后宫”和“阉宦”这两种人就不受待见,被人唾骂,时不时贬损下,也可出口恶气,虽有可能导致“误伤”,但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而《本事诗·高逸》则说:李白虽受宠,但“上亦以非廊庙器,优诏罢遣之。”这有可能才是问题的关键--玄宗可不是废物,早年一直看人极准,他认为李白就不是个当官的料,“供奉”在自己身边写诗作文、娱乐一下非他莫属,但放实职去当官,就不见得行。 李白后来也的确没再做过什么官了,大概他也意识到,皇帝留自己在身边,只是需要个舞文弄墨的“娱臣”,离自己当初“奋其智能,愿为辅弼,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6)的理想相去太远,于是在翰林院里“供奉”了两年,便“恳求还山,帝赐金放还”,从此“浮游四方”,作“辅臣”的理想没实现,却达成了“与陶朱、留侯,浮五湖,戏沧洲”(7)的目的。 李白离长安后,便开启了到处游山玩水、吟咏啸傲的生活。正所谓“人生贵适志,何能羁宦数千里,以邀名爵乎?”(8)走了的李白,比“供着”的李白,更能展示才华。于是,祖国的大好河山,就都化成了“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9)的壮美诗篇;喝下的美酒,就都化成了“绣口一吐就半个盛唐”(10)的瑰丽文字。 人生最可贵的,就是懂得何时可留、何时该走;何时可进,何时当退! 这且不表。 大概是在“安史之乱”暴发后不久,李白携家眷往荆楚一带躲避,这日到“鼎州”地界,寻得馆舍曰“沧水驿”住下,以解旅途劳顿。 虽得暂安,然太白心系国事,忧愤之情一时难遣,便登楼远眺,但觉山川草木,都化作刀剑寒光、杀气阵云;眼中所见,惟有苍生颠沛、百姓流离。烦闷郁结,竟无处可解,只得长叹一声,转身下楼。 恰在此时,耳中忽闻得有琴箫之音远远传来。太白被箫声吸引,驻足细听,但觉其音幽幽咽咽,沉郁低婉、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似有无限离愁、无穷别绪。太白一时恍然,如置身兵火长安,举目之间,山河破碎,故人离散,惟余天涯疏隔之感。 正恍忽间,那箫曲却已停了,然余音缕缕,竟似在夕阳残照下兀自飘飞,袅袅不绝。 当此烽烟缭乱之秋,社稷安危之际,羁旅漂泊,又闻此凄切之音,能不触物兴发、襟怀激荡?太白不胜感慨,遂向驿楼主人求取笔墨,于“沧水驿”粉壁之上,就眼前景、抒心中情,文不加点,飘飘洒洒,一挥而就,题了两段词章! 题罢,也不具姓名,将笔墨还了,下楼而去。 却不料,太白这即兴一题、随手一挥,竟开创出百代之下一种文体先河,竟引出数百年间千般恩怨、万种风流! 这便是李白除那些伟大的诗歌作品外,留给后人的两首精典词作--《菩萨蛮》和《忆秦娥》: 《菩萨蛮》: 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 玉阶空伫立,宿鸟归飞急。何处是归程?长亭连短亭。 《忆秦娥》: 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 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北宋僧人文莹所撰《湘山野录》载:“‘平林漠漠(词略)’止此词(《菩萨蛮》)不知何人写在鼎州沧水驿楼,复不知何人所撰。魏道辅泰见而爱之。后至长沙,得古集于子宣内翰家,乃知李白所作。” 又宋人邵博作《邵氏闻见后录》:“‘箫声咽(《忆秦娥》词略)’李太白词也。予尝秋日饯客咸阳宝钗楼上,汉诸陵在晚照中,有歌此词者,一坐凄然而罢。” 根据这两则记载,知此二词为李白所作。 但也有持“怀疑论”者,如明朝胡应麟在所著《少室山房笔丛》中,就证二词非李白所作,此后,明清两代很多学人都不太敢再相信二词为李白或盛唐人作了,直到杨宪益《零墨新笺》的考证,才又定为李白作。从此,二词的“著作权”问题便聚讼纷纭,莫衷一是,各种考据文章累出不穷,“迄今为止,虽然没有确切不移的证据,断定这首词必属李白之作,但也没有无法还价的证据,断定确非李白所作,因此,历来的词评家都不敢轻率地剥夺李白的创作权。”(11)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太白纯以气象胜。‘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寥寥八字,遂关千古登临之口。” 后人更定评此二首为“百代词曲之祖”(12),就是说,未来得并肩于唐诗的宋词,再多再好也只是李白此作的儿子、孙子、曾孙子辈。 这个厉害了!李白不仅诗写得惊天地泣鬼神,还以天纵之才为后世开创了一种崭新的文学载体--词! 也从此,词以“诗余”之势开始出现并活跃在文坛上,历唐、五代而入宋,最终达到鼎盛。于是,词人辈出,精彩纷呈,故事不断! 欲知后事,且看下回。 注释: (1).(3).此两诗均为笔者拙作。 (2).杜甫《饮中八仙歌》 (4).白居易《长恨歌》 (5).《新唐书》卷二百二·列传第一百二十七·文艺中:“白尝侍帝,醉,使高力士脱靴。力士素贵,耻之,擿其诗以激杨贵妃,帝欲官白,妃辄沮止”;《旧唐书》:“(白)尝沉醉殿上,引足令高力士脱靴,由是斥去。” (6).(7).李白《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 (8).《晋书·张翰传》记载:“翰因见秋风起,乃思吴中菰菜、莼羹、鲈鱼脍,曰:‘人生贵适志,何能羁宦数千里,以邀名爵乎?’遂命驾而归。” (9).杜甫《寄李十二白二十韵》 (10).余光中《寻李白》 (11).上海辞书出版社《唐宋词鉴赏辞典》 (12).清张宗橚《词林纪事》引“黄花庵云:二词为百代词曲之祖。”清陈廷焯《云韶集辑评》:“词虽创自六朝,实成于太白,千古论词,断以太白为宗。” 预览时标签不可点收录于话题#个上一篇下一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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